青年重新拿起鹅毛笔,还没写几行,笔尖便不住地颤抖。失去控制的笔漏出一滴墨,在书页上层层晕开。他皱了皱眉,就像苦修者认出了无法平复的风暴。握笔的手又开始发烫,灼烧感自鳞片化的手背开始蔓延。剧疼很快就涌了上来,仿佛潮水吞没一座桥。
这种疼痛他并不陌生,命运在发作而已。他已经走到了最终之地。
有什么值得留恋?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结局,一切都在预料之中。那个孩子也已经长大,足以去开始真正的人生。是的,尼尔必须去面对更广阔的世界,因为这闭塞的、堆积了太多追忆之物的世界行将终结。而他属于消亡的时间。
但是佩列阿斯发现……
在死的回廊之前,自己仍忍不住回望。金星照耀着他航路的初始与尽头。
“尼尔。”
“尼尔,佩列阿斯的意思……恐怕是想让你先在我这里住一阵子。等你找到希望做的事情。”公爵尽量平和地说着,试图摘下单片眼镜的手指却不听使唤,尝试了好几次才成功地取下镜片。他舒了口气,好像光这个动作就让他竭尽了心力。
“不,卡洛亚洛,我不明白!老师他到底是为什么?他病了,我应该陪在他身边的,为什么……”
“你听我说,尼尔。佩列阿斯他……恐怕是觉得自己快要走到尽头。可他希望你能选择自己的未来,所以他想让你暂时先留在这里。我记得你说过,想成为伊戈这样了不起的骑士不是么?”卡洛亚洛先生看了一眼身旁寡言的伊戈,又看向尼尔。他本以为少年会反驳,或是大吵大闹。但尼尔只是安静地看着他,就像是在望着将一切语言都剥夺的命运。
尼尔很愣愣站着,他很怕汗津津的手心弄湿信纸,可他已将最简单的动作都统统忘记了。热,他只能想到热,轰鸣的蒸汽,麻痹感沿着舌根下咽。
直到有人将他手中的信取下,尼尔才回过神来。
伊戈帮他把信叠好,装入信封,“或许您该亲自去问问佩列阿斯阁下。”
公爵又气又笑地望向自己的骑士,他刚做了个意欲争辩的的手势,又摆摆手放弃了。
“因为我不同意您的观点,公爵大人。”伊戈对主人说。
如梦初醒的尼尔深吸了口气,从伊戈手中拿过大衣:“卡洛亚洛先生,我该回去了,再见。”
卡洛亚洛赶忙拉住少年的手腕:“等等,尼尔!佩列阿斯在信里说了,他已经将居所的空间完全封闭,就算你回到镇上也不可能找得到的!你是知道的,佩列阿斯这人说一不二,他……”
尼尔没有作答。
“我和佩列阿斯相识十多年了,他是我重要的友人。既然他将你托付给我,我就不能……”
“公爵大人,告辞。”少年低了低头。
卡洛亚洛先生仍想说些什么,但又忍住了。他摘下左手小指上的戒指,银质戒座上镶嵌着一颗暗红色的宝石。宝石下隐约透出火焰的形状,是伍尔坎公爵的纹章。
“把这个带上吧。还有……有任何麻烦都给我写信。”
少年接过戒指,向公爵再次行礼,而后走出图书室。
“驾!”
疾风般的铁蹄踏过荒原,以仿佛要撕裂大地的气势。枣红色的艾尼亚傲慢地喷出一阵白雾,对自己神样的脚力无比自信。
马背上的少年却无心像往常那样鼓励爱马。他死死地盯住前方,恨不得故乡熟悉的风景立刻就从地平线升起。
“再快一点儿……”尼尔紧咬牙关,嘴里的血腥味让喉咙愈加发苦。是不是该向什么神祈祷呢?冥冥中,他预感到事态可能已经发展到了让他害怕的程度。
少年一狠心,再次扬起马鞭。
马匹在熟悉的山丘上吃草,一天一夜的奔波并不会让它们感到疲惫。两位骑士面对着荒野,北风料峭。
尼尔不愿相信。事情不可能是这样,不是这样。
荒野一片死寂,他和老师的家不见了,屋舍像消散的雾气一样毫无踪影。
不该是这样……
他四处张望,东边的亚斯纳亚森林,穿过森林就是他们经常去的镇子,北面就是庞大的山系。波良纳河从山脉发源,一直向南流淌……
是啊,就是这里,确实是这里。他怎么可能会弄错?他从小就生活在这里。这里应该是庭院的东部,他喜欢种一些果蔬。再往那边一点应该就是他们的屋子,有壁炉和厨房,通常是他一个人住,他做好了饭就会给佩列阿斯先生送去。老师就住在后院的图书馆。那图书馆它从表面上看不过是一座三层楼高的白塔,但真正的主体却是一个螺旋向下的漏斗,珍藏着数不清的书。
可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,就像他过去十五年的人生从未存在过。梦?他狠狠地掐手心却仍不醒。
陪伴尼尔一路赶来的伊戈没有说话,只是轻轻扶住少年的肩头。
尼尔张了张嘴,却吐不出一个字。喉咙干得出血,他只觉得有一条蛇在往他的喉管深处钻,刀一样的鳞片不断地割着他的咽喉。
怎么会这样……明明出门前还好好的,明明答应老师很快就回来。药也只准备了三天的剂量。他答应过的,回来就去找最好的医生,无论如何都能给老师治好。只要老师的身体稍微好些,他们还可以再像原来那样去山林里散步的,也可以一起去拜访公爵大人或者去任何地方。明明都已经说好了……
他和老师一起生活了十多年,从未怀疑过这样的日子能否一直持续。可现在,现在他被蒙蔽了,被孤零零地抛在荒地,被拒绝,被看做一个无知的傻瓜。难道佩列阿斯先生认为他是个不值得共患难的人?一个不值得信任的,需要被打发走的人。